九 神木 (第3/5页)

“七星馆在汶川大地震的受灾范围内。一切的谜团，都是那场浩劫的先兆与余波造成的。

“五月九日下午，黄阳海一时冲动，偷走了朋友的玩具积木，跑到了山上。他走了很长时间，自己也迷路了，幸运的是，这一路上他都没有撞见野兽。最后，他在荒野上坐下，开始拼积木。在他专注于积木的时候，这片土地之下也在暗流涌动。

“众所周知，地震是地壳释放能量所产生的振动，在人类历史上，每当特大地震即将到来之时，人们往往会发现一些预兆。预兆之一，就是地底的土壤受到挤压，形成隆起。二〇一五年四月，尼泊尔大地震发生前，日本北海道的海岸线就曾经被人目击到土地隆起。如果说这两个地方之间还相隔太远的话，一九七三年，四川炉霍也有人目击到地面出现高约二十厘米的鼓起，形如倒扣的铁锅，那之后当地便发生了7.6级大地震。黄阳海看到的，应该就是类似的东西，他把鼓起的地面想象成了积木的连接片。

“之后出现的黄色小溪也是类似的情况。地下水是最先感受到地震的地方，在地震之前，地下水很容易发生各种各样的异常。早在二〇〇八年三月，四川境内就有四个地下水观测点发现了水流异常情况，只是以当时的技术还没办法将这些变化和地震联系在一起——即使现在，预测地震也是做不到的。黄阳海当时所在的位置，多半是一条河流故道，只是因为地下水的异动而暂时干涸了。那天下午，他经过那里的时候，地下水又喷涌了一小段时间，形成了一条稍纵即逝的小溪。溪水是黄色的，是因为混杂了大量沙土。他拔掉积木的时候，喷出的脏水刚好流光，所以小溪又消失不见了。

“老鼠的问题就更好解释了，听觉灵敏的生物原本就有提前感知地震的能力，在地震来临之前，它们会大规模迁徙。二〇〇八年五月八日，四川省林业厅就发表过声明，说四川省绵竹市出现了成千上万的蟾蜍，把人行道、车行道都给占领了。黄阳海见到老鼠，也是出于同样的原因，它们正为即将到来的地震惶惶不安，自然也顾不上怕人了。”

“那，老鼠为什么会发出老牛一样的‘哞哞’声呢？”

“我想那不是老鼠发出的声音，而是地下异常运动发出的响声，比如，地下水被抽走的声音。要知道，黄阳海当时还只是个孩子，而且是个想象力丰富的孩子，也是个刚刚偷了朋友的东西、精神上承受着巨大压力的孩子。更何况，那之后不久他就误食了毒蘑菇——这也是川渝一带山区里常见的植物——于是产生了幻觉，所以他事后回忆起这段经历的时候，难免会添油加醋。我们只能在这个前提下展开大致的推测。

“接下来是馒头。既然知道这里曾是一条河道，馒头的由来也很好理解了。那是原本顺着河道漂过来的垃圾，甚至有可能是真的馒头。他在手记里不是写过了吗？他的朋友家豪不喜欢吃馒头，经常在放学后想办法丢掉。黄阳海和家豪是走同一条路回家的朋友，在放学路上被孩子王暴打的时候，他又提到边上有一条小河。家豪很可能就是把不爱吃的馒头丢进了小河，最后顺流而下，流到黄阳海那天迷路的地方。

“后面的事情之前解释过了，他误食了毒蘑菇，眼前出现各种幻觉，像是家豪的人头、扩大的黑洞，应该都是幻觉。只有‘黑洞’这张卡片不是幻觉，而是真实存在的东西。这和馒头出现的原理是相同的，黄阳海曾经为了求得孩子王原谅，把‘黑洞’卡牌交给对方，结果被随手扔掉了。这件事也是在河边发生的，‘黑洞’卡牌和馒头一样，顺流而下，在山上被黄阳海捡到了。这张卡也刺激了黄阳海的神经，导致他梦见自己被黑洞吸走。在现实中，他应该是如庄凯说的那样，失足从几米高的断崖边掉了下去。

“到这里，你提出的问题一和问题二，都可以解释清楚了。黄阳海在手记里见到的‘积木花园’，是地震前各种异常现象的集合。在这里，我还可以顺便解答问题九：庄凯和黄阳海看到的紫光应该是同一道，庄凯顺着那道光找到了黄阳海；余馥生看到的则是另一道。那道光，我想应该是地震前偶尔会出现的‘地光’现象。古今中外，经常有在地震前后目击到地光现象的报告，它有着各种各样的颜色和形态，持续时间也从几秒到几十秒不等。一九七五年的辽宁海城地震、一九七六年的河北唐山地震，在发生前后都出现了长短不一的彩色光带。对于这种现象的成因，目前还是众说纷纭，有人认为是空气中的电离物质导致的，也有人认为是空气摩擦生热，类似的说法还有很多。尽管科学暂时还没能给这些现象一个特别合理的解释，但大地如此神秘，谁也不能断言这些现象不会发生。总而言之，这道地光使庄凯发现了昏迷的黄阳海，将他背回七星馆。

“醒来之后，黄阳海见到的就是庄凯，那时候庄凯他们已经被困在七星馆里了，能吃的也只有罐头。那个‘红红的、方方正正的东西’‘像积木一样的食物’，就是被从罐头里取出来的午餐肉。黄阳海家显然并不富裕，连腌菜也很少吃，没见过罐头是有可能的，何况庄凯一开始似乎把肉直接从罐头里取出来给他了。他试图和庄凯说话，后者却一副听不懂的样子，那可能是真的听不懂——庄凯是外地人，而黄阳海说的是四川方言，他曾经在手记里写过自己的普通话说不好。

“那之后，他见到了齐安民的尸体。根据余馥生的记录，我们可以确定，齐安民被杀是在五月十二日的午后，当时正是地震开始的时候。黄阳海翻出小屋的时候，觉得‘地面像一块大面团’，这正是地震发生时泥地会有的特征，在地震力量的作用下，泥土间的抗剪力会大大降低，导致土壤发生液化现象，变得松软。他摔在松软的土地上，也许还被落下的砖石砸到了，最终失去了知觉。

“醒来时他见到的男女，自然就是余馥生和秦言婷。周围一片漆黑，是因为他们待在地震之后的废墟当中……他们当时可能已经被掩埋了。”

谬尔德难得地露出了同情的表情。

“他隐约看见白色的星星，那可能是缝隙里透进来的日光，当时或许是白天。身体以下的部分不见了，是因为被埋在废墟当中了。而根据余馥生和秦言婷都微笑着看着他，一言不发这件事看来，他们当时有可能已经遇难了——在遇难之前的最后时刻，两个人努力托举出一片空间，保护黄阳海的生命。”

白越隙想起余馥生写下的忏悔——绝不能再为了保全自己而退缩。在生命的最后时刻，为了拯救一个素不相识的孩子，他鼓起勇气，成了真正的英雄。

“后来黄阳海或许凭借自己的力量，把身体从废墟里抽了出来。但他还是被困在瓦砾之下，在这段时间里，他完成了剩下的手记。事到如今，已经没办法得知他最终有没有得救了，但从他的哥哥黄阳山对许远文的态度来看，他很有可能在废墟下去世了，毕竟七星馆的位置本来就很偏僻，救援不容易抵达，而黄阳海经过几天的折腾，身体也已经非常虚弱。这就是黄阳山写下的‘罪孽’的由来。”

“许远文犯了什么罪？如果黄阳海是在地震中丧生的，为什么要怪罪许远文呢？”

“当然是因为七星馆。你还记得吗？七星馆是赵书同为了续命，下令许远文赶工建造的。为了加快速度，许远文不惜使用当时还不流行的拼装式结构来建造。仅仅一年时间，他就建成了整整七座馆。这里面当然有不少的水分——许远文是庸才，所以他为了争取时间，只能在建筑物的质量上打折扣。

“据说在汶川地震之后，有一大批混凝土专家奔赴四川，调查那些倒塌的楼房，结果发现了两件事：一、大部分建筑物的抗震标准是达标的；二、当年在技术限制下，抗震标准制定得偏低，很难发挥实际作用。因此，二〇〇八年之后的几年内，建筑物的抗震标准不断提高。然而七星馆作为房产大亨赵书同私自建造的奇异建筑，恐怕连建筑行业的相关法规都不符合吧。既然这种东西能被造出来，想必早已打通了关系。这就给了许远文为所欲为的机会。余馥生他们不是发现了一根空心的柱子吗？如果那不是有意制造的密道，就只能是许远文偷工减料的罪证了。

“勉强造出的七星馆，是用一堆劣质积木草草拼成的、摇摇欲坠的危房。如果它仅仅用来举行仪式，满足赵书同生命最后的疯狂欲求，倒还可以原谅。想必一开始许远文也是这么打算的，所以赵书同去世以后，他立刻打算把这项‘豆腐渣工程’拆掉。然而，接连的投资失败导致他身价大跌，妻子患癌又加重了他的经济负担。为了凑钱给妻子治病，他做出了真正不可饶恕的行为：把不适合住人的七星馆，高价卖给了不明真相的祝家。

“结果，地震来临之际，七星馆轰然倒塌，速度之快，甚至来不及让余馥生、秦言婷和黄阳海逃出倒塌范围。这就是黄阳山痛恨许远文的原因。弟弟不明不白地在没听说过的宅子里死去，为了调查真相，他花费了多年时间。他查到那座宅邸的名字叫七星馆，建造人是赵书同和许远文；为了追查许远文，他又跟到浙江，潜伏在许远文身边，最终用某种办法偷走了许远文藏在身边的手记。

“那份手记，还有U盘，当然都是许远文从七星馆的废墟里找到的。根据邱亚聪的说法，二〇〇八年的时候，许远文经常为投资的事情出差。汶川地震发生时，他很可能就在四川。不，既然他持有余馥生的U盘，那他二〇〇八年就一定身在四川，是汶川地震的亲历者之一。身为施工负责人，他立即想到了自己修建的七星馆。一想到那里面现在很可能住着人，而建筑倒塌之后，安全问题也都会暴露出来，他就如坐针毡。他利用自己的人脉，第一时间跟随救援队来到七星馆，在废墟中看到了黄阳海的手记和余馥生的U盘。他担心那里面记载了七星馆的坍塌经过，于是趁乱把这两件东西偷走了。

“好在许远文最后还是没有被追究责任，我猜这可能是因为祝家的其他人也没能在地震中幸存下来。手记和U盘后来被许远文带回浙江，最后被黄阳山窃走。黄阳山把两份记录结合起来，弄清了一切真相，也被弟弟最后给自己的留言所打动。弟弟直到最后还在等待自己的原谅，自己却来迟了整整六年。那一刻，他下定决心，要为弟弟复仇。这就是对问题三、问题四和问题五的解答。”

“但是，许远文是在密室里坠楼的，当时没有人可以上楼，许远文从四楼坠落，黄阳山则在三楼。他是如何杀害许远文的呢？”

“我想他当时还没有准备动手杀害许远文——虽然他确实希望向许远文复仇，但还没有下定杀人的决心。所以，他先是用各种方式恐吓许远文。他先在弟弟的手记里制作血手印，这一招直接把许远文吓回了福建。等他重新返回浙江时，他又在余馥生的记录结尾加上了一段警告。这些事件让许远文心神不宁。最后，他决定以许远文最害怕的事情吓唬他，就是地震。

“你听说过‘震楼器’吗？那是一种经过改装的振动马达，安在天花板上，启动后，机器内部的马达就会带动敲击锤快速撞击天花板，从而使上一层的住户听到噪声，产生震感。从二〇一五年开始，网络上就出现了许多以贩卖‘震楼器’为生的店家，买家多用来解决邻里矛盾。当然了，这种东西只能制造更大的矛盾。可惜网络世界就是新时代最大的教唆犯，放大了太多人心中的戾气。直到今天，‘震楼器’依然是热销商品，在百度上很容易就能找到。

“黄阳山自己是建筑工人，本来就有接触振动马达的机会，他从中受到启发，自己改装了一台类似的装置。那天中午，他确定许远文上楼休息之后，就在楼下的房间里安装了自制的机器，启动。你遇到的那位KTV员工说，他那天戴着耳机在听歌，对吧？所以他没有注意到机器启动产生的异响。但许远文就不一样了，正在闭目养神的他被突如其来的震动和噪声吓醒。身为汶川地震的亲历者，自己又盖过因地震倒塌的房屋，许远文当时一定是万分惊恐的。他有很严重的心理阴影，对自己盖的房子无法信任。往楼下逃跑吗？但他身在四楼，根本来不及逃出去。警方事后不是发现，现场有一段大跨步的脚印通向窗台吗？那不仅说明许远文的目的性很明确，还说明他当时非常着急，动作非常快。在糊涂之中，他选择了最糟的做法，从四楼一跃而下。

“发现出事，黄阳山赶紧收起了马达。后来警方调查的过程中，很可能把马达当成了施工用品，没有深入追究。就这样，黄阳山杀害了许远文，完成了自己的复仇。这就是对问题六的解答，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许远文也是地震的受害者。”

“是吗？他只是为了逃命而已吧。在他的心中，真的忏悔过自己的所作所为吗？”

“我想多少是有的，证据就是那起‘幽灵’事件。许远文坠楼发生在二〇一五年五月二十日，幽灵小孩潜入工地则发生在一周前的午后。我认为，那起事件就发生在五月十二日的午后，两点半左右。当时，在现场的只有许远文和黄阳山两个人，两个人都是汶川大地震的亲历者与幸存者。两个人都没有看到小孩潜入工地，说明他们当时都在做同一件事，一件会导致他们看不见周围情况的事情。”

“啊……”白越隙懂了，“他们在低头默哀。”

“是的，他们在为七年前的那场灾难中遭受痛苦的同胞们闭目默哀，而刚好就在那个时候，小孩子闯入了工地，没有被他们发现。这就是对问题七的解答。”

至此，发生在许远文与黄阳山之间的谜团，全都有了解答。

每一个解答，都和那场灾难有关。

“我算是明白了。”白越隙叹了一口气，“的确如你所说，一切都是因地震而起。但是七星馆的事件又是怎么回事呢？那些杀人案也是由地震引起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