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3 / 10)

小团圆 张爱玲 8584 字 5个月前

“我跟项八小姐她们块来的,”蕊秋说。“也是在牌桌上讲起来,说块去吧。南西他们也要走。项八小姐是来玩玩的。都说块走——好了!我说好吧!”无可奈何的笑著。

九莉没问到哪里去,香港当然是路过。项八小姐也许不过是到香港来玩玩。南西夫妇不知道是不是到重庆去。许多人都要走。但是上海还没成为孤岛之前,蕊秋已经在闹著“困在这里动也不能动。”九莉自己也是她泥足的原因之,现在好容易走成了,欧战,叫她到哪里去呢?

事实是,问了也未见得告诉她,因为后来看上去同来的人也未见得都知道蕊秋的目的地,告诉了她怕她无意中说出来。

在楼上,蕊秋只在房门口望了望,便道:“好了,我还要到别处去,想著顺便来看看你们宿舍。”

张恨水小说的女主角住到魏家去却有点不安,那魏先生又长得那样,恐怕有阴谋。嬷嬷们也不知道作何感想?亨利嬷嬷人就照常取笑“剑妮的魏先生”。香港人对北方人本来视同化外,又不是她们的教民,管不了那么许多,况且他们又是世交。而且住在外面,究竟替宿舍省了几文膳食费,与三两天回家的本地女孩子样受欢迎。只有九莉,连暑假都不回去,省下笔旅费。去年路克嬷嬷就跟她说,宿舍不能为她个人开著,可以带她回修道院,在修道院小雪教两课英文,供膳宿。当然也是因为她分数打破记录,但仍旧是个大情面。

还没搬到修道院去,有天下午亨利嬷嬷在楼下喊:“九莉!有客来找你。”

亨利嬷嬷陪著在食堂外倚著铁阑干谈话,原来是她母亲。九莉笑著上前低声教了声二婶。幸而亨利嬷嬷听不懂,不然更觉得他们这些人古怪。她因为伯父没有女儿,口头上算是过继给大房,所以叫二叔二婶,从小觉得潇洒大方,连她弟弟背后也跟著叫二叔二婶,她又跟著他称伯父母为大爷大妈,不叫爸爸妈妈。

亨利嬷嬷知道她父母离了婚的,但是天主教不承认离婚,所以不称盛太太,也不称小姐,没有称呼。

午后两三点钟的阳光里,她母亲看上去有点憔悴了,九莉吃了惊。也许是改了发型的缘故,云鬓嵯峨,后面朝里卷著,显瘦。大概因为到她学校宿舍里来,穿得朴素点,湖绿蔴布衬衫,白帆布喇叭管长袴。她在这里是苦学生。

剑妮柳眉倒竖,对折再撕,厚些,时撕不动,被茹璧扯了半去。剑妮还在撕剩下的半,茹璧像要动手打人,略踌躇,三把两把,把份报纸掳起来,抱著就走。

九莉把这幕告诉了比比,由比比传了出去,不久婀墜又得到了消息,说茹璧是汪精卫的侄女,大家方才恍然。在香港,汪精卫的侄女远不及何东爵士的侄女重要,后者校中就有两个。但是婀墜是上海人,观点又不同些。茹璧常到她房里去玩。有天九莉走过婀墜房门口,看见茹璧在她床上与赛梨扭打。茹璧有点男孩子气,喜欢角力。

这些板壁隔出来的小房间“明两暗”,婀墜住著个暗间,因此经常勾起梁山半截门,敞亮透气些。九莉深夜走过,总看见婀墜在攻书,只手托著只骷髅,她像足球员球不离手,嘴里念念有词,身穿宝蓝缎子棉浴衣,披著头发,灯影里,背后站著句骷髅标本,活像个女巫。

剑妮有个同乡常来看她,穿西装,偏于黑瘦矮小,戴著黑框眼镜,面容使人看就马上需要忘到别处去,彷佛为了礼貌,就像是不作兴多看残废的人。剑妮说是她父亲的朋友。有次他去后,亨利嬷嬷打趣,问“剑妮的魏先生走了?”剑妮在楼上回头笑,道:“人家魏先生结了婚的,嬷嬷!”

亨利嬷嬷仍旧称他为“剑妮的魏先生”。此外只有个“婀墜的李先生”,婀墜与个同班生等于订了婚。

亨利嬷嬷也仿佛淡淡的。从前她母亲到她学校里来,她总是得意非凡。连教务长密斯程都也开了笑脸,没话找话说,取笑九莉丢三拉四,捏著喉咙学她说“我忘了。”她父亲只来过次,还是在刘氏女学的时候。因为没进过学校,她母亲先把她送到这家熟人开的,母女三个,此外只请了个老先生与个陆先生。那天正上体操课,就在校园里,七大八小十来个女生,陆先生也不换衣服,只在黄柳布夹袍上套根黑丝袜,系著口哨挂在胸前,剪发齐肩,稀疏的前刘海,清秀的窄长脸,娇小身材,手握著哨子,原地踏步,尖溜溜叫著“几夹右夹,几夹右夹。”上海人说话快,“左右左右”改称“左脚右脚,左脚右脚。”九莉的父亲头戴英国人在热带惯戴的白色太阳盔,六角金丝眼镜,高个子,浅灰直罗长衫飘飘然,勾著头笑嘻嘻站在边参观,站得太近了点,有点不好意思。下了课陆先生也没过来应酬两句。九莉回去,他几次在烟铺上问长问短,含笑打听陆先生结了婚没有。

她母亲到她学校里来总是和三姑块来,三姑虽然不美,也时髦出风头。比比不觉得九莉的母亲漂亮,不过九莉也从来没听见她说任何人漂亮。“像你母亲这典型的在香港很多。”她说。

的确她母亲在香港普通得多,因为像广东人杂种人。亨利嬷嬷就是所谓“澳门人”,中葡混血,漆黑的大眼睛,长睫毛,走路慢吞吞的,已经中年以后发福了。由于种族歧视,在宿舍里只坐第三把交椅。她领路进去参观,暑假中食堂空落落的,显得小了许多。九莉非常惋惜个人都没有,没看见她母亲。

“上去看看。”亨利嬷嬷说,但是并没有同上楼,大概是让她们单独谈话。

九莉没问哪天到的。总有好两天了,问,就像是说早没通知她。

剑妮到魏家去住了几星期,暂时走读。她说明魏先生的父母都在香港,老夫妇都非常喜欢她,做家乡菜给她吃,惯得她不得了。他们媳妇不知道是没出来还是回去了。

伺候隔些时就接去住,剑妮在宿舍里人缘不错,也没有人说什么。住个月,有点不好意思,说“家乡菜吃胖了。”

比比只说:“同乡对于她很重要。”西北固然是远,言外之意也是小地方的人。

九莉笑道:“她完全像张恨水小说里的人,打辫子,蓝布旗袍……”

比比在中国生长的,国产片与地方戏也看得很多,因也点头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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