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谷底的人们 (第2/5页)
“我看也是。你总是在抱怨。”
“是啊。要是不抱怨,谁会来你们这店呢。阴森森的,又小又潮湿。不就是为了让人抱怨的吗——你们也是。”
“我们是为了听人抱怨才在这儿的?”
“差不多吧。喂——”
户塚压低声音探身叫了一声。
“什么啊?”
“晚饭吃了没?”
“早吃了。说什么呢。”
“那明天的早饭我请你。”
惠子不出声,看着户塚的脸笑了。
“有个地儿提供的免费早饭很不错。”
“和谁去过?”
“没跟人去过。只是知道。”
惠子没说话,在柜台上摆上一杯威士忌和一杯水。
“今天晚上我想找个人陪。”户塚这样说。
户塚很有耐性地一直待到打烊。
那之后他邀请惠子,两个人一起乘坐出租车进了涩谷附近的一家酒店。房间是很新的日式房间。
一躺到床上户塚就把脸转向惠子,开始说起自己身陷怎样的情况。那是一种热切的说话方式。惠子趴着,下巴搁在枕头上,她把装在袋子里带过来的橘子的皮剥掉,一口一口地吃着。也不知道她的注意力主要是在橘子上,还是在户塚说的话上。
然而户塚似乎也对惠子能多专心地听他说话不抱什么希望。他的视线投向天花板的一角。
“这一来要是有个万一,我这辈子就完了。谁能救救我……我身无长物,要是不干公务员就完了啊。”
“可你已经做了很多事了啊,没办法嘛。”
惠子用留着长指甲的细细的手指仔细地剥开橘子。
“不是我想做才变成这样的,是所有事情搅和在一起才会变成这样。就算不是我,换个人站在我的立场,也会做同样的事。事情本来就会这么发展,不是为了我才变成这样的。上面的人,厂商的人那边,大家都是为了活下去才变成这样的。”
“如果佐佐木被检举了,你肯定完蛋?”
“肯定完蛋啊。我做了什么股长一清二楚,只是假装没看见而已。那是只老狐狸,厂商要是被查了那边大概也会出来……”
“上头的人没干?”
“干了啊。”
“佐佐木也知道上头的人干的事儿吧?”
“那人什么都知道。上头那伙人比我们干得高明得多。今年元旦去课长家做客,发现他不仅有整套高尔夫装备,电视就不说了,还有音响。而且还有两个孩子在上学。光靠课长的工资可付不起这些。”
“那现在有直接危险的只是佐佐木?”
“因为他和M工业有关系。”
“你没有吧?”
“我跟M工业没关系。”
“是嘛——”
惠子吃着橘子,像是明白了什么。
“事情挺不顺的呢。”
“要是丢了工作,我要干什么呢。惠子让你们店招我当员工吧。”
“那可不行。像你这样的人一来,客人就全都跑了。话说回来啊——佐佐木要是自杀了就好了呢。”
“嗯。”
“那样的话会跟你联系上的线就算断了吧?”
“大概吧。”
“佐佐木会不会自杀呢,不是经常听说贪污案的某某人自杀嘛。像佐佐木那样胆子小又老实的人很可能会出人意料地死掉呢。”
户塚沉默地看着墙,墙上映着床头灯水蓝色灯罩的颜色。两个人沉默了一会儿。户塚掏出烟点上。
惠子终于吃完了橘子,她身子一转对着户塚,耸耸肩,伸手放到了他的浴衣衣襟上:
“呆呆地想什么呢?”
她像是撒娇般低喃。
4
户塚点亮台灯,拿起放在枕边的手表,推了推惠子的侧腰:
“喂,醒醒。”
惠子默默地翻了个身。
“喂,已经八点多了。”
“八点?开什么玩笑,让我再睡会儿。”
惠子在被子里发出娇嗔。
“我要上班了。”
户塚下了床,掀开被子。惠子裹着编织浴衣的圆润身体滚到了一边。盖着防雨板、拉上窗帘的房间里很昏暗。
惠子不情愿地起来,进了浴室。里面传来放热水的声音。过了一会儿,她说:
“水温可好了,你不泡泡?很舒服哦。”
户塚打开一扇防雨板,盘腿坐在被子上,苦涩地抽着烟。
“难为我邀请你,你居然没有一点儿热情——我真不该来。”户塚目光投向浴室的方向,但什么也没说。
等惠子终于出来了,户塚随后进了浴室。
早饭送来了,有吐司、咖啡及水果。户塚向女服务员要了便笺纸和信封。
“这就是很不错的早餐?”
惠子边剥煮鸡蛋的壳边说。
“水果新鲜,量又多,这就是不错的。”
“是啊。咖啡的量也很足呢。”
女服务员拿来了便笺纸和信封,户塚把这些放到了惠子面前。
“吃完之后帮我写封信。”
“写什么啊?”
“信啊。”
“写给谁?”
“写给我们课长。”
“要写什么?”
“你先吃完再说。”
等用完餐,户塚收拾好桌面,递给惠子一支钢笔,然后自己走到壁龛的装饰柱边靠着说道:
“课长认识我的字,我写的话他会看出来。女人的字虽然也不太妙,不过反正他迟早会知道这是找人代写的。”
“写什么嘛?”
惠子点上烟,发热的眼睛瞅着户塚。
“别用那种语气说话。听好,拿起笔来——一开始要写‘前略’吧。”
“前略?”
惠子取下了钢笔的笔帽。
“前略——然后呢?”
“最近对××部的贪污案,当局的追查相当严……”
“等等,等等,贪污两个字怎么写啊?”
“贪心的贪和污染的污。”
“那个污染的污我不会写啊。”
“三点水,之后这么写。”
户塚伸出手指在桌沿上写。
“不会写的字你就写假名。”
“相当严,然后呢?”
“现已查到了贵公团<a id="zw1" href="#zhu1"><sup>[1]</sup></a>。就在下所知,几天前警察似乎要求合同课的芝田股长出面协助调查……”
“你说慢点儿啊。”
户塚点上了一根烟。
“警察似乎要求合同课的芝田股长出面协助调查?”
“对对。芝田股长跟M工业之间的关系可能受到怀疑。当局盯上的目标可以说是正中靶心,可跟M工业有关系的不止芝田股长一个人,贵课的佐佐木股长亦有相同关系。”
“亦有相同关系——啊,这话好生硬,一点儿都不像你说出来的。”
惠子看上去写得乐在其中。户塚慢慢说下去:
“而佐佐木股长不仅仅和M工业,还跟T钢管也有密切的联系。事实上他凭着在交货资材的检查上睁只眼闭只眼,从这两家厂商收取了大额钱财。当局会查到芝田股长,等于预告了不久就会查到佐佐木股长身上。如果佐佐木股长的事情曝光,那么您及贵课员工一行的名誉都会受损,并惹上极大的是非。
“为了不让事态发展至此地步,事先充分敲打佐佐木股长,并且准备好一定的善后措施,这是在下的警告——仅此而已。不,等等,不是警告,是忠告——这么写。”
“忠告……哦。”
惠子放下钢笔,户塚伸手取过便笺纸重新读了一遍。
“姑且先这样吧。接下来在信封上写我们机关的地址名称,管理部验收课长山村进阁下收。”
“可你寄这封信又要干什么啊?”
“这是一个铺垫,会怎么样到时看情况。课长大概知道芝田被警察叫去了,心里应该挺担心。我不知道课长跟M工业有没有关系,不过估计跟T钢管肯定有关系。我也不太清楚M工业那边,但很了解T钢管他们。这样一来,如果佐佐木被检举了,那T钢管一事也会摆上明面,所以我在信里这么写。如果我看得准,这应该是课长的痛脚。课长会着慌,他必须做些什么,大概会叫佐佐木来谈话。哪怕到了那个时候,他大概还以为自己做的事下属不知道,所以他不会提自己的事儿。我想他大概会说‘你没问题吧?万一出什么差错要怎么办’。然后这家伙终于有了危险,也许会搞什么动作。”
“搞什么呢?”
“哎,比如说找个借口让他辞职,或者调走,然后想办法把一切都归咎到股长身上。”
“真可怜。就算课长没事了,那你会怎么样?”
“我啊——”
户塚咬住门牙,用拿烟那只手的大拇指按着门牙,看着惠子的脸:
“那个佐佐木股长你知道吧?忘了以前什么时候带他去过你们店里。”
“知道啊。一个小个子、额头发秃的老头。”
“那人是以前的工业专科学校出来的,一步一步才干到现在这样。他已经升不上去了,既不懂好好玩乐,也不知道女人,只对钱有兴趣。他马上就要退休了,离职金和慰问金是他唯一的依靠。他那人没胆子,给T钢管做事,也就盂兰盆节和年底能拿到一万日元左右。就这样他也觉得自己干的事了不得。万一受到惩戒免职,一切的一切都成了一场空。只要想到这点,他可能就会想到自杀。就算他想自杀,也没什么不自然的……”
“那就等那个人自杀吗?”
户塚露出极为不快的表情,把烟按灭在烟灰缸里。
“不是很可怜吗?”
惠子浮现出一个浅笑。
“说什么屁话,明明你自己也那么说了。”
户塚脸上呈现怒意。
“耗了一辈子都没当上多大的官,也没干出多了不起的事儿。上头那帮人干得更狠更大手笔。比如说他们决定了一个要用除了某一流制造商谁都做不出来的涡轮或变压器的项目,或者说计划建设大堤坝或运河,这些工作自然而然会落到某几家固定的厂商手里。要动用好几亿的资金。要是不在机关干了,就会平调到那些厂商担任要职——而且也不至于要搞出什么会被警察翻出老底这种上不得台面的事儿。”
“你这么说的话,那在信里提到佐佐木挺不好的吧。”
“可我怎么办?”
“你别摆出那么吓人的表情……”
“我也跟佐佐木股长没多大不同。干到退休,能干到课长就算出人头地了。时不时跟厂商喝酒,借点儿零花钱而已。没跟那些高层一样给国家造成麻烦。”
“知道了啦——这苹果你不吃?能给我吗?”
惠子把盘子里剩下的苹果塞进嘴里。
“好了,走吧。现在用当天到达的快件寄出去,也许傍晚就能收到了。”
户塚把烟放进口袋,站了起来。
5
户塚的科室在五楼,他顶着睡眠不足的眼睛进了办公室。大部分人已经来上班了。佐佐木也把早报摊在桌上,皱着眉专心地看着。
户塚坐到他旁边的桌子前,佐佐木微微抬眼,视线又马上落回报纸上。户塚拧了拧身子凑近股长那边,点着烟,喷出一口烟后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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