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谷底的人们 (第3/5页)

“合同课的芝田被叫走了吧，你知道吗？”

他视线落在烟头上，嘴里小声说。佐佐木从报纸上抬起头，没马上应声，而是扫了一眼别的座位。户塚对面的位子没人。

“谁跟你说的？”

“哎，合同课的朋友说的。不过好像不是被羁押了。”

“果然是这样啊……”

佐佐木的目光像是在沉思。

“不过芝田被查是因为M工业的事儿吧。”

佐佐木没作声，但不快的情绪浮现在了脸上。

“M工业好像被查了不少。听说警察要彻底调查。”

佐佐木视线落在报纸上，但看起来不像在读报纸上的文字。

山村课长来上班了。他背对墙壁，一坐到桌前，马上就有女职员端来了茶水。山村小心地取下杯盖，慢慢啜着茶。身为课长的他也是老员工了。他面容端正，皮肤有光泽，穿着也很合体，看上去是个无可挑剔的男人。

放下茶杯，他一边从放待处理文件的箱子里拿出资料，一边叫了一声：

“佐佐木。”

佐佐木一副刚睡醒的表情，马上站起来走到课长的座位前。报纸依然摊开在桌面上。

户塚用有些夸张的手势拿起话筒，转动拨号盘。

“喂，我是户塚。对，野村在吗？哦？还没来。怎么了？哦？嗯……算了。顺便问一下你们那边没出什么事儿吧。”

户塚突然压低了声音。

“没有？这样，那就好……嗯，就这样。告诉野村我还会再联系他的，好的好的……”

户塚把装订成册的资料在桌子上摊开看了起来。

到了下午。

负责分发下午信件的女职员从户塚身后走过，要去课长位子的时候，户塚伸手拦住了她。

“让我看一下。”

“是给课长的哦。”

课长不在位子上。

“看看有没有跟我有关的信。”

户塚嘴上边说边迅速把信件翻了一遍，又马上塞回给女职员。

“好了？”

“嗯。”

信件里有一封是惠子的字迹，写着“管理部验收课长山村进收”的字样。

过了一会儿，山村回到自己的位子，户塚望向他那边。山村拿起放在桌子上的信件，一封一封看看背面又放到旁边。而拿起其中一封的时候，他的动作停住了。之后他草草看了一遍剩下的信件，把那封信撕开了。

从户塚的位置没法确认那是哪个信封，但山村读着便笺纸，眼睛如同被文字牢牢吸引住了。

没多久，那双眼睛突然转向户塚的方向。户塚迅速收回目光，落到桌子上的资料上。佐佐木正摊开交货物品的检查调查书，用红笔指着上面的琐碎数字一条一条看。

户塚再次看向课长，此时山村正把那白色的信封对半折起塞进裤兜，然后如平常一样在桌子上摊开了其他资料。他已经不再往户塚那边看了，而是以一个几乎用肩膀覆盖住桌面的倾斜角度，往一份又一份资料上用力地盖章。

“成绩很不错呢。”

佐佐木股长嘀咕着。待户塚看向他，他说：

“T钢管交来的高压管好像没一个不合格的。”

“哦，不错嘛。”

“已经可以把T钢管放到A级了吧。”

公团将承包或供货的厂商划分为ABC三个级别，指名投标及缔结合同的时候，根据金额从不同的级别中选择厂商。除了一流的制造商以外，跟公团合作的中小企业都是从C级别开始，随着实绩慢慢提高，逐次升为B、A。级别的评定在内部的会议上决定，而在会议中以验收课的意见为重。T钢管约五年前开始跟公团合作，供应给排水的水管及水泵等，同时也承包工程。而在这期间T钢管的资本金翻了三倍。

“嗯啊——”

户塚含糊地回应。佐佐木意味深长地看着他，仿佛想说提升T钢管级别这事儿也不应该有异议啊。

“是不是应该更慎重点儿决定呢，在这个关头？”

“是嘛。”

户塚一这样说，佐佐木像是突然回过味来，露出胆怯的表情。他视线转回到资料上，又开始用红色铅笔追逐数字。

等到了下班时间，大房间里突然热闹起来。其中有人像是累坏了般举高手臂伸展着，有人把手中的铅笔“啪”的一声扔在桌子上，有人打开或关上抽屉。这是办公室里最有活力的时间，可也只不过是非常短暂的时间。

“佐佐木。”

夹杂在各种声音中，课长叫道。户塚几乎和佐佐木同时看了过去。

“有点儿事要跟你谈谈，你留一下。”

“哦。”

佐佐木应声道，开始收拾桌面。从一排桌子靠边的年轻人开始，不断有人先站起来离开办公室。而身为领导的股长及课长基本都慢条斯理，看起来就像他们做的是非常重要的工作一样。

房间里的人如同退潮后的沙子般少了，四周安静下来。

“我先走了。”

户塚对佐佐木打个招呼后站了起来。

“哦，辛苦了。”

佐佐木弯弯腰掏出烟。山村课长仍在埋头看着什么资料。

6

第二天早上户塚上班的时候，佐佐木股长果然已经坐在他的位子上了，正低头专心读着报纸。户塚坐到他面前，他也没抬头。他脸颊上干巴巴的皮肤呈现发白的颜色。户塚沉默着吐出一口烟。

等户塚终于把资料在桌面上摊开，佐佐木叠起报纸放进了抽屉里。

“户塚，今天要出去吗？”他问。

户塚不看佐佐木，用手摸着脸，然后摆出一副思考的表情，像是故意想让人着急。

“今天啊——好像有一个出差检查吧，倒也不一定非得今天。”

“今天我有事想跟你商量一下。”

佐佐木的声音带着迟疑，有些低。

“现在吗？”

“啊不，下班的时候也……”

“这样啊。可以啊。”

户塚看了看佐佐木的脸。佐佐木的眼睛带着走投无路的悲伤神色，可被户塚一看，他立刻垂下了眼睛。

跟平时相比，户塚和佐佐木之间说的话少了。沉默的原因似乎主要在于佐佐木，但户塚觉得也有自己的原因。

户塚害怕这别扭的沉默会让佐佐木察觉到自己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关于自己筹谋寄出的信，户塚不知道股长和课长之间谈了什么。关于信是谁写的，他们很可能在某种程度的讨论之上做了推测。

户塚想要打破这别扭的沉默，但总是不太成功。他心浮气躁地抽了不少烟，工作几乎没进展。

山村课长从早上就没来。户塚想找人问问课长去哪儿了，结果也没问到。

一天过去了。

到了下班的时间，佐佐木股长马上收拾准备离开。

“户塚，你知道什么地方便宜又安静吗？”

他用只有户塚能听见的声音说。

“我想想。小泉怎么样？”

“那是T钢管总去的地方吧？”

“嗯。”

“那不行。”

佐佐木的目光罕见地挑剔起来。

“为什么啊？”

户塚自己也不太明白为什么会抗拒地反问。

“你啊，那还不是因为现在正是困难的时候嘛。”

“我结账还不行吗？”

“行倒是行。不过呀，今天晚上还是算了吧。”

佐佐木语气不太高兴地把话说死了。户塚没吱声。两个人离开了办公室。

佐佐木把户塚带到了车站附近小巷里的一家小饭馆，他好像经常来这里。他们进了小饭馆，跟老板娘说几句话，进了靠里的一间三帖<a id="zw2" href="#zhu2">^[2]</a>大的房间。

坐到一张小矮桌前，用服务员拿来的毛巾擦过脸后，佐佐木第一次看着户塚的脸笑了。那是一个像松了一口气，却又说不上哪儿带着犹豫不决的轻笑。酒上来之后，佐佐木给户塚的杯子里倒上。

“这家饭馆就是这样，进的食材都是精挑细选的。”

佐佐木边说边把筷子伸向盘子里的生海胆。

“我很早之前就常来这里了，又便宜，用自己的钱就能喝上酒。”

户塚一声不吭地喝光了杯子里的酒。他不知道佐佐木会用怎样的方式把话说到正题上。

“户塚你多大来着？”

“二十七。”

“真年轻啊——”

佐佐木感慨地说道。

“我还有两年就退休了。像你这样的年轻人是不会理解这种心情的。”

“大概会舍不得吧？”

“哎，舍不得是舍不得。不过不实际体会也不会明白那种舍不得的心情的。这个世界像一条大河在流淌，我就像被河流拍打到岸上的枯木，被留在了原地。我很清楚自己的人生就要在那里终结。我不知道除了舍不得还有什么表达方式，不过这种舍不得的感觉跟普通的那种舍不得不一样，比如被女朋友甩了那种……”

佐佐木不断给户塚倒酒，自己也不停地喝着。

“不知道你有没有被女生甩过，估计那也很寂寞。可那只不过是被一个人丢下的寂寞，而临近人生终点的寂寞更为糟糕。不是谁丢下自己走了，而是自己背对着大家离开——不到那个时候是不会明白的。”

户塚沉默地听佐佐木说话。他自己没什么可说的。

“我还有两年退休。希望能别出什么大的差错干到退休，这是现在的我唯一也是最大的愿望。这你也明白吧？”

“嗯。”

户塚看了看佐佐木的脸。佐佐木皮肤松弛的颈部附近有点儿红了，但是他应该还没醉。

“我是这么期盼的。”

佐佐木又重复了一遍，然后沉默了一阵子。

外厅传来其他客人和女人们不着边际闲聊的声音。被贴着墙纸的墙壁和日久发红的拉扇门隔开的这三帖大的房间里，沉淀着酒精酸涩的沉重空气。

“昨天下班的时候课长把我叫了过去。”

佐佐木仿佛自暴自弃般吐出一句。户塚缓缓抬起仿佛被阴影覆盖的眼睛。

“是为了T钢管的事儿。有人中伤T钢管和我的关系，传到了课长耳中。”

佐佐木看着户塚的眼睛。

“当然了，身为课长，到现在他也不是不知道。只是问题是，这件事是从外部传到课长耳朵里的。”

“从哪儿传来的？”

“不知道。”

“用什么方式？”

“这也不知道，课长不说。不过课长也说了不知道是谁传出来的。你有头绪没有？”

户塚别过脸。他的样子不像在回避佐佐木的视线，而像在思考什么，一脸沉静。

“会不会是跟T钢管竞争的同行？”

他用沉着的声音问道。

“课长也是这么看的。但就算是这样，也还是很麻烦。这个时候外面到处传这些话是非常麻烦的事情。”

“是啊。”

“老实说，T钢管对我这样的人也没做什么特别大不了的事儿。反而是课长有什么事儿。我这样的，只不过是逢年过节拿到点儿跟大家差不多的，因此也没有给他们行什么特别的方便。验收的实际工作基本也都交给你们了，对吧？”

“啊，是倒是。但是股长收到了礼品券之类的东西吧。”

“嗯，但那只不过是跟百货店的购物券差不多的东西，实际上在百货店跟商品券一样使用。我马上在百货店买了东西，所以跟收了东西差不多。”

佐佐木的语速有点儿变快了。

“但是不知道警察会怎么看。”

“你怎么处理的？”

“我换成现金喝酒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