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州案 第十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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乔泰陶干回到节度使府。厅堂内点着两盏硕大的银烛台，狄公正坐在书案后方埋头书写，眼见二人衣着凌乱，不禁搁笔在案，吃惊地问道：“你们两个去了何处？”

二人分别坐下，讲述了一番在贡院中发生之事。狄公听罢，拍案喝道：“疍家刺客，大食歹徒，这各路恶人似是都在此城中四处游走！翁健的手下到底在作甚？”随即抑住怒气，声调稍稍和缓，“陶干，给我瞧瞧那两张地图！”

陶干从袖中摸出蛐蛐笼子，小心翼翼放在桌案边沿，又取出地图展开。笼中的蛐蛐开始鸣叫，声音尖锐悠长。

狄公愠怒地瞥了笼子一眼，转而凝神打量起地图来，缓捋颊须，细细看过，抬头说道：“这些地图很是老旧；这张番坊图绘于三十年前，当时大食船刚刚开始定期驶来，不过画得相当精准，至少在我看来如此。乔泰住的五仙居却是新近才添加上去的，且用红点标出。盲姑娘比你我更为心明眼亮哩！那虫子好生聒噪，陶干，你能否让它不要出声？”

陶干将小笼纳回袖中，问道：“相公，跟踪姚泰开的人可曾回来过？”

“没有。京城的密信也尚未送到，如今已将近午夜！”狄公说罢，面色阴郁，默然不语。

陶干起身沏茶，三人正在啜饮时，只见管家带了一人进来，身材瘦削，穿一件简素的蓝袍，头戴一顶便帽，髭须灰白，宽阔的双肩看去颇有军人气度。管家离去后，来人禀道：“姚先生径直回家，在花园凉亭内独自用过晚饭，然后进到内宅。我等问过姚家女仆，得知他召来四位夫人，责备她们整日懒惰、无所事事，又骂大夫人应为此负责，命丫鬟们脱下她的裤子，亲手杖责了一回，又叫来六名小妾，告诉她们月钱减半，最后回到书房里，独自喝得大醉。听管家说他已睡熟，小人便回来禀报相公。”

“有没有关于曼苏尔的消息？”

“回相公，没有。他定是藏在了城外某处，我等已细细搜过番坊，众衙役也查过了所有下等客栈。”

“好，你且下去。”

那人走后，乔泰冲口叫道：“姚泰开竟如此阴狠刻薄！”

“性情算不得和悦，且又十分精明。他显然已料到我会派人盯梢。”狄公说罢，揪一揪长髯，忽对乔泰问道，“倪家的两个小女奴可好？”

“还好，她们逃过了一劫，吓得战战兢兢！”乔泰说着咧嘴一笑，“不过，如今她们已不再是奴仆，也不再是小女子了——若是我对情势估计不差的话。不知为何，我心觉老倪忽听旧情人被杀，自是震惊不已，一旦稍稍缓过劲来，忽觉这一段发情止礼、无亏名节的来往持续多年之后，已是消磨得所剩无几——即使像他那样一个信奉神秘之事的人！既然他从此放下牵绊，不妨重新思量一番对姐妹俩的慈父之情，更何况那两个丫头也巴不得如此哩！”

陶干听狄公问起二女，不禁好奇地抬眼一瞥，此时发问道：“相公，那姐妹二人可与曼苏尔的案子有所关联？”

“并非直接相关。”

“她俩怎会牵涉进来，即使不是直接……”乔泰惊问道，狄公却抬手示意住口，转而指向门口。只见管家引着两名军官进来，皆是全身披挂，头戴尖盔，身穿黄铜镶边的锁子甲，可知乃是骑兵百长。二人向狄公直挺挺地行过礼后，年长者从靴筒里抽出一只密密封起的信袋，恭敬说道：“我二人奉了朝廷之命，由一队骑兵护卫，特将此信送来。”

狄公在回执上署名盖印，谢过两名百长，又命管家好生招待这一行人，备下丰盛的饭菜，再安排合宜的住处。

狄公撕开封口，取出长信来细读，面上忧色甚重，乔泰陶干焦急地从旁观望。狄公终于抬头说道：“如今大事不好。圣上病情加重，御医担忧即将龙驭上宾。武后正拉拢一干权臣，希图拥立摄政，朝中一切大权将归太后所有。朝廷坚称柳大夫失踪一事必须立即昭告天下，并任命他人接替，否则皇室将无人重整旗鼓。如今哪怕稍有延误，后果都将不堪设想，因此朝廷命我放弃搜寻柳大夫，尽快返回京师。”说罢将信纸撂在案上，从座中一跃而起，恼怒地甩甩长袖，在地上团团疾走。

乔泰陶干郁郁相望，皆是无言以对。

忽然，狄公在二人面前止步，决然说道：“我们只有一计可行，实是没办法的办法，不过眼下情势实在紧迫，也只得如此了。”说罢重又坐回原处，两肘据案，接着命道，“陶干，你去专刻佛像的匠人那里，买一颗木制的男子头颅，今晚必须高高钉在县衙门口，使得站在下方时，看不出是个假人头来，下面再贴一张告示。我这就亲自拟出。”

乔泰陶干十分惊讶，连连发问，狄公却不加理会，提笔蘸墨，一挥而就，随后靠坐在椅背上，出声念道：

“大理寺卿狄仁杰，今巡按广州，查得一尸，乃是一名朝官，犯下谋反大罪，被朝廷重金悬赏，故从京师逃逸至此。验尸后证实此人系被毒杀，如今依律分尸，枭首示众三日。若有人曾杀叛贼，见此告示，可亲去大理寺卿处报知，并领取赏金五百两，之前若有作奸犯科之举，一概免除刑罚，唯死罪不在此列。”

狄公将纸张抛在案上，又道：“主犯自然不会中计。我指望他的汉人打手会冒出来，比如那两个假扮衙役、将柳大夫的尸身抬去花塔寺之人。若是今晚挂出首级，告示也贴遍全城，明日一早有人看到，很可能就会奔来官府领赏，其主使纵然想警告手下不可中计，也已来不及了。”

乔泰面露疑色，陶干却点点头，欣然说道：“这是唯一速战速决的法子！主犯必有至少十来个帮手，五百两黄金，他们卖命五百年也挣不到哩！定会有人火速前来，想要抢在其他同伙之前领取赏金！”

狄公疲惫说道：“但愿如此，无论如何，我能想到的最上策便是如此。且去着手办理吧！”